我还记得收到皇马的来信时,我看都没看就把它撕掉扔了。
那是二零一四年世界杯决赛的上午十一点,我坐在教练桌子上,正准备给腿上打一针。我在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把大腿肌肉拉伤了,当时打了止痛针,可以毫无痛感地继续跑。
我告诉教练:“如果我腿断了,就让它断吧,我不在乎,我只想上场踢球。”
队医进门时我正在用冰敷伤腿,他拿着一封信,说:“安赫尔,这是皇马寄来的信。”
我问:“什么意思?”
他回答道:“他们说你的身体条件不应该上场,皇马向我们施压,他们不想你在决赛出场。”
我立刻就懂了。
当时流言四起,都说皇马想在世界杯后卖掉我签下哈梅斯,我也知道自己要给他腾位置,皇马不希望自己的“财产”有所损毁。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,足球界的商业运作,外人看不到。
我让队医把信给我,我根本没打开,直接撕成碎片,说:“扔了,在这我说了算。”
前一晚,我没怎么睡觉,部分原因是巴西球迷在酒店外放了一整晚烟花。不过即使四周安静,我觉得自己也无法入睡。很难解释世界杯决赛前夜的感觉,你梦想一生的东西就在眼前。
我那天是真的想出场,即便这可能断送我的职业生涯。但我也不想拖球队的后腿,所以那天早上睡醒后,我去见了教练萨维利亚。我们关系很近,所以如果我真的想首发,他一定会顶住压力派我上场。
我告诉他,他觉得谁该上就派谁上,“如果应该是我,那就我上。如果是别人,那就让别人上。我只想赢下世界杯,如果你派我上场,那我就拼到断腿为止。”
然后我就哭了,控制不住,那一刻的复杂情感把我吞没。
赛前讲话的时候,萨维利亚宣布恩佐·佩雷斯首发,因为他是完全健康的,我接受这个决定。比赛开始前我打了一针,下半场又打了一针,以便做好准备替补上场。
但最终我还是没能出场,我们失去了世界杯。我太无助了,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。赛后,媒体恶毒地揣测我为何没上场,但事情的真相就是我告诉你们的这样。
我去找萨利维亚谈话这件事直到现在还萦绕在心间,我当时在他面前大哭。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紧张才哭。
其实我一点都不紧张,心情复杂是因为这一刻对我意义重大,我们距离实现那个不可能的梦只有一步之遥。
房子的墙本应该是白色的,但在我的记忆中,小时候家里的墙从来都不是白色。起初是灰色,后来被炭灰尘染成黑色。我爸爸是一名烧炭工,不是在煤矿里那种,其实他是在我们家后院做木炭的。
你知道木炭是怎么做成的吗,你在超市里买的那种烧烤用木炭,不是凭空出现的,烧炭是一件很脏的活儿。爸爸以前在我家铁皮屋顶下的露台工作,把烧好的木炭装袋拿去市场卖。他不是一个人干活,还有两个小帮手。
上学前,我和妹妹会早起帮助他。我们当时只有九、十岁左右,这是个装炭的好年纪,因为小孩子可以把干活看成做游戏。运炭车来后,我们要把木炭从客厅拖到前门,所以渐渐地房子都被染黑了。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填饱肚子,爸爸只有这样才能保障房子不被别人收走。
当我还是个婴儿时,家里的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。不过后来爸爸的一次好心之举改变了我们的生活,一个朋友请他用自己的房子做担保,爸爸相信了他,可这个人欠了一屁股债后人间蒸发。银行直接来找父亲,他不得不为了房子努力工作,养活全家。
他的第一份工作其实不是烧炭,他曾经把家里的前厅改装成一个小商店,买来大桶漂白剂、氯水、肥皂水等等清洁用品,然后分装成小瓶往外卖。在我们村里,没人买整装的清洁剂,因为太贵了,我家卖的价格实惠得多。
生意本来挺好的,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毁了一切,还差点送了命。是的你没猜错,那个小混蛋就是我。
其实也没那么严重,那时的我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,就像有多动症一样。有一天我妈在店里卖东西,我在学步车里玩。为了方便顾客来买东西,前门随时开着。我妈就走神了一小会儿,我就跑了,我只是想到处探索一下。
我直接闯到马路中间,妈妈赶快冲出来救我,怕我被车撞倒。她把这件事讲得相当戏剧性。反正那是我家的商店最后一天营业了。我妈觉得这生意太危险了,必须换个事做。
就是那时,爸爸认识了一个在圣地亚哥和埃斯特罗之间做煤炭生意的人。有意思的是,那时候我们连运煤炭的钱都没有。爸爸说服那个人先帮我们免费运几趟。每次我和妹妹想买糖或者其他什么,爸爸都说:“我们还要还房贷,还要花钱运输。”
记得有一天,我和爸爸正在装木炭,那天天下着雨,冷得出奇。只有头上的铁皮屋顶替我们挡雨,太难挨了。几小时后,我可以去学校取暖了。而爸爸则要在家里工作一整天。如果他哪天不把炭卖出去,可能明天就没饭吃。但那时我真的相信:到了某个时候,一切都会变好。
我的一切都是足球给的。
我很早就开始踢球,四岁时,她真的带我去看过医生,问:“医生,我儿子天天跑个不停。我该怎么办?”
那是个阿根廷好医生,所以他答道:“怎么办,踢球啊。”
就这样我开启了足球生涯。
我为足球痴迷。我只想踢球,我踢球太多,导致每两个月就跑坏一双鞋,然后妈妈就用强力胶把鞋好,因为我们买不起新鞋。
我七岁那年,在社区比赛进了六十四个球,可能我表现真的很好,有一天妈妈说:“电台想采访你。”我们去了电台采访,但我太害羞了,并没说什么话。
同年,爸爸接到罗萨里奥中央竞技青训教练的电话,他们想要我。这件事还至有意思的,因为我爸是纽维尔老男孩队的球迷,我妈是中央竞技的死忠。
如果你不是罗萨里奥人,可能不懂死敌球队有多对立,就像生和死那样悬殊,每次德比战,爸妈都为各自的主队拼命呐喊,赢的照方会连续嘲笑输家一个月。
所以你大概可以想象我妈听说这个消息有多激动,爸爸说:“球队离我们家太远了,足足有九公里。我们没车,怎么送去?”妈妈回答:“不用担心,我亲自带他去,没问题的!”
就这样,“小格”出现了。
小格是一辆老旧生锈的黄色单车,妈妈每天骑着它载我去训练,车前有一个小篮子,后面有一个后座,但有个问题,妹妹得和我们一起去,所以爸爸做了一个木制平台装在车侧,这样妹妹靠有位置坐了。
想象一下这幅情景:一个女人骑车穿过整个村镇,后座坐着一个男孩,侧方还载着一个小女孩,车篮里还放着背包,里面是我的球鞋和吃的,上坡,下坡,穿过治安差的街区。
在暴雨中,在赛冬里,在茫茫黑夜,妈妈就那样骑着车,带我们走遍各地。
我在中央竞技的日子并不顺利,事实上,如果不是为了妈妈,我都想放弃足球。我动过两次这个念头,一次是十五岁时,我还没开始长高,我的教练风格有点野,他喜欢攻击性强的强壮球员,我不是这种球员。
有一天,我在禁区没抢到头球,训练后他把所有球员聚在一起,径直走向我说:“你就是个懦夫,是个灾难,你什么都得不到,你将一事无成。”我崩溃了。还没等他说完,我就在队友面前哭了,然后扭头跑出球场。
到家后,我一头扎进卧空偷偷哭。妈妈知道出事了,因为之前我之前训练回来后,都会在外面继续踢球,她走进屋,问我怎么了,我不太敢告诉她事情的经过,我怕地骑车去球场揍教练一顿。
我说我和别人打架了,她知道我在说谎,她做了件妈妈们都会做的事,给我每一个队友的家长打电话,想弄清真相。等到她再次回到我屋里时,我已经哭了很久,我告诉她我再也不想踢球。
第二天,我连家门都不想出,也不想去上学,不想被羞辱,但是妈妈坐在我的床头,对我说:“安赫尔,你必须回去,你今天就要回去,你得向教练证明自己。”
那天我回去训练,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,队友竟然没取笑我,反而帮助我,球飞到空中时,后卫放水让我争到头球。他们那天把我照顾得非常好,让我觉得自己很棒。
足球是一项充满竞争的运动,尤其是在南美洲。每个人都希望通过足球过上更好的生活,我会永远记住那一天,队友看到找准过都来帮助我,但我还是又瘦又小。
十六岁时,我还没升入中央竞技青年队,爸爸开始担心了。有一晚我们坐在餐桌旁,他说:“你现在有三个选择,更么和我一起工作,要么继续读书,你也可以再多踢一年球,但如果还是没结果,你就要来跟我干活。”
我没问复,处境太难了,我们家缺钱,妈妈打破宁静:“你再踢一年吧。”那时是一月份,然后在十二月,中央竞技让我在阿甲首秀。
那天起,我的竞技生涯开始了。事实上,这场战斗很久以前就打响了,它开始于我和妈妈一起粘球鞋的日子,开始于她在雨中骑车载我的时候,即便已经成为职业球员,我的挣扎还在继续,不生活在南美的人不会理解。
我永远不会忘记去哥伦比亚踢的一场解放者杯的比赛,坐飞机不像在英超或西甲一样,甚至和布宜诺斯艾利斯都不同。那时候罗萨里奥没有国际机场,大家前往窄小的飞机场,无论那天是哪次航班要飞,你都直接上去,不要问问题。
我们就这样登上了前往哥伦比亚的飞机,有一架大型货机等着我们。你知道那种运汽车轮船的飞机吗,那就是我们的飞机了,我还记得它叫“大力神号”。
甲板放下后,工人往飞机上搬床垫,队友们面面相觑:“这是做什么?”我们上机后,工人说:“伙计们,你们去后面待着,把耳机戴上。”
我们拿着巨大的军用耳机隔牌噪音,机上只有几个座位,还有一些床垫可以躺,飞了整整八小时,就为了打场解放者杯比赛。舱门关闭后,舱内一片漆黑,我们只能躺在床垫上,戴着耳机,听不到彼此的声音。
飞机开始起飞了,我们被晃地滑了一段,一直滑到机舱尾部,一个队友喊:“谁都别碰那个红色按钮,如果飞机门开了,我们全部完蛋。”
如果你设经历过这样的事,根本不会相信,但你可以问我的队友,这是真事,这就是我们的私人飞机,大力神号。
我还是有些幸福记忆的。在阿根廷,如果想在足球界立足,你必须倾尽所有。无论要坐什么飞机,你部必须上去,不许质疑。
最终,如果你能抓住机会,就会得到一张单程机票,对我而言,这个机会来自于本菲卡,别人看到我的履历,或许会想“他去过本菲卡,去过皇马,然后是曼联,巴黎”,看起来挺容易的,但你完全无法想象这其中发生的事。
我加盟本菲卡时,只有十九岁,只在一队正式待过两个赛季。爸爸放下手头的工作,搬到葡萄牙陪我,他和妈妈隔着整个大西洋。
有些夜里我能听到他和妈妈打电话,因为太想念对方他都哭了。有时,这一切看起来都是个错误,还没开始,我就想退出回家了。
二零零八年奥运会改变了我的人生,虽然我还没在本菲卡展开一番天地,国奥队还是征召了我。这次旅程让我有机会和梅西并肩作战,他是个外星人,是天才,这是我踢球以来最快乐的事。我只需要向前跑,他就会把球精准传到我脚下,像魔法一样。
梅西的眼睛和你我的都不太一样。我们的眼睛一次只能看一边,但是他开了上帝视角,俯瞰全场,就像只鸟,我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。
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来到决赛,面对尼日利亚,这是我人生中最梦幻的一天。进球为阿根廷赢下奖杯,你根本想象不到那种感觉。
你要知道,我才二十岁,还没正式效力本菲卡,我的家人分隔大洋两岸。在国奥队征召我之前我已经相当无助。短短两年内,我就拿到一块奥运金牌,我为本菲卡踢球,然后去了皇马。
这份荣耀时刻不仅属于我,还属于我整个家庭,属于所有帮助过我的朋友和队友。据说爸爸曾经踢球比我还厉害,可惜年轻时膝盖受伤,梦想破碎。据说爷爷更厉言,但是他在车祸中被撞断双腿,梦想也破碎了。
我的梦想也几近破碎。但是爸爸从没停止烧炭,妈妈从没停止踩单车,而我也从没停下奔跑的脚步。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命运,我为皇马打进首球的时候,你知道对面球队的名字吗,大力神。
走到现在,这一路可真长啊。
现在你大概可以明白,我世界杯决赛前为什么对教练大哭。不是因为紧张。也不是在担心自己的职业生涯,不首发我甚至都无所谓。
其实我只是希望实现梦想,我希望球队可以成为阿根廷这个国家的传奇,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。
所以我看到阿根廷媒体抹黑球队时,会那么心碎。有些负面批判真的过火了,已经病态了。我们都是人,我们经历的太多事外人无法着到。
其实,在最后一场预选赛前,我已经开始看心理医生,我那时很痛苦,以前这种时候,家人都会帮我渡过难关。
但这次不行了,国家队的压力简直要把我压垮了,所以我去找心理医生,他真的帮了我很多,在后来的比赛中,我轻松多了。
我时刻提醒自己,我是世界最好球队之一的队员,我在为自己的国家战斗,实现儿时的梦想,但作为职业球员,你不能忘记某些简单的事实。
竞技就是竞技。
现在的人们可以看到比赛结果,但他们看不到背后的代价。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到这里,他们看见我抱着女儿在欧冠奖杯旁微笑,他们觉得这个画面真完美啊,但他们不知道,一年前我女儿早产,在医院住了两个月,身上插满了管子。
或许他们看到我捧着奖杯哭,认为我是因为足球落泪,但其实,我是因为女儿在怀里,陪我享受这一切。
他们看世界杯决赛,看到终场比分,零比一。
但没人知道我们为了此自经历了怎样的斗争。
他们不知道我家客厅的墙是黑的。
他们不知道我爸爸在铁皮屋顶下工作。
他们不知道我妈妈为了孩子骑车穿越雨夜和严寒。
他们不知道大力神号。
作者:安赫尔·迪马利亚
排版:中场阴谋家
整理:中场阴谋家